光‧冥

朋友自從看了吳念真的「人間條件」舞台劇後，便深入其中不可自拔，每當吳literature導推出續集，便拉著周圍好友同進戲院。我雖然跟吳導的舞台頻率不甚相近，但為了不掃大夥的興，跟著看完整個系列。

頻率不合，內容為何我當然也記不甚清，但「人間條件四」謝幕後，吳導上台後所說的一番平靜的話語，卻鏗鏘有力地擊中了我的心頭：「這個社會的知識份子，有太多反過來利用知識，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。」

淡漠看完兩小時的戲，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我，卻被這不到半分鐘的話語震得恍惚，腦袋裡那份混沌的意象，如同閃過漆黑的一道微光清晰起來。

解嚴加上媒體開放，多元化的聲音在這塊小島上蜂擁而起。電影、綜藝、戲劇、音樂、影集、體育，各種題材任君挑選，也造就了一群每天上節目，高談闊論每天社會發生的重大事件，以方寸口舌斷是非論國政的人，這些人有一個通稱，叫做「名嘴」。

看他們在節目上高談闊論，會覺得非常有趣，這些人彷彿無所不知無一不曉，只有他們才能看見事情的癥結，他們的關係遍布全台，可以拿到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小道消息，是非對錯全在他們的喋喋不休中被決定。

我從來不懂，這樣的節目有什麼吸引力，能讓許多人的情緒隨著他們的言語上下起伏，甚至為了雙方論點不同就能引起兩方論戰，更有甚者就直接在節目中上演全武行。

直到看見那些看完節目的觀眾，用同樣激情與高亢的語調，用自己的語言說出自我的論調時，我才終於明白，他們並非真的喜歡這些節目，也並非真的認同這些名嘴，而是對這個社會有太多話語、太多聲音及太多委屈，卻沒有管道可以發洩，也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們內心的想法，只能透過螢光幕上這些頭銜響亮的地下官員的發言，期盼政府能從節目中擷取一絲絲自我的期望去實賤。或許只有十分之一、二十分之一，但對人民來說，真心話能被聽見並被注意，就是件幸福的事。

一個號稱言論自由、思想自由的民主之島，人民的期望卻如此卑微；更諷刺的是，許多媒體早已不是以往人民所認為可為弱勢發聲的工具，而是為了所謂達官顯要及企業主的發聲筒及廣告管道。

我們在媒體上看見的，是智慧型手機廠商公布獲利大躍進時笑容滿面，卻對於供應商剝削勞工所引起的勞資糾紛閃爍迴避；人力銀行老闆發表「延畢即懦夫」言論，並建議當前畢業生可以退為進，免費替公司上班以爭取就業機會時，卻對自己遭逢失業，仍然瞞著家人假裝有工作，寧願閒逛也不甘心再去找工作的往事隻字未提，媒體也如同患了集體失憶，做採訪時彷彿這些往事從未發生；對照起訪問一般平民及社會事件，對當事者的窮追猛打及嗜血，媒體的態度也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。

同樣是訪問對象，態度為何如此的不同？許多人會帶著曖昧且無奈的微笑，輕聲告訴你：「傻孩子，一切都是因為錢啊！」

怎能條理分明的問呢？企業主惱羞成怒撤廣告，媒體損失的是成千上萬的廣告費，平民想不開，最多不過是一條生命，在這個什麼都可以當成新聞的社會裡，一條人命的新聞還比不上當紅明星緋聞或豪門富商婚禮的版面。

台灣這幾年的氛圍，早已在浮華拜金及語言暴力中逐漸迷失沈淪。針鋒相對的政治言詞、奢華物質的崇拜追尋及「唯錢是問」的商業化，逐漸侵蝕掉人們心中的溫情與善良，張牙舞爪侵入了幽閉的心房，人性的怯弱與自私在這個小島上蔓延開來，以你不能想像的燎原之勢。

所以如賣菜阿嬷陳樹菊，那樣單純又無怨無悔的善意，才讓人覺得可貴。因為人們越來越不相信無慾無求的對待，也無法忍受成功前長久的等待。而是像聞見血腥的狼群，看見任何可以攀上關係的光環便撲上前去撕咬分享，等到熱度漸退光環減弱時，又立刻掉頭而去尋找新的對象，帶頭營造這虛華氣象的，不正是我們的媒體及政府，還有不斷吸盡這個社會低層骨血的達官顯要？

當他們在螢幕前長篇大論，指責當前年輕人不甘心吃苦、難以訓練、耐心不足時；他們不會承認：不想任用新人是因為不想浪費訓練成本、想節省成本所以在薪資上努力苛刻，用盡各種名目遊走在法律邊緣，將員工的薪資降低降低再降低，在股東會上為了血汗堆積出來的毛利率沾沾自喜，昂然自得。

當他們指責年輕人短視近利，當他們指責員工沒有定性，當他們指責社會青年不腳踏實地。他們忽略了：因為他們為社會上了最赤裸裸的一堂「生存百態」，用明顯而具體的方式，不經過任何的過濾與修飾，將「成功」的定義具體顯像：成功應該不顧手段、成功應該利用手邊所有的宣傳脈絡、成功應該用盡自己所有的知識、資源及人脈，去剝削掠奪那些知識不足、社會弱勢的底層。

當深信已久的價值觀跟座右銘，在眼前全部崩潰；書上那些白紙黑字的道理，咧開了大口狠狠地嘲笑，這個小島的人們還能相信什麼而往前走？還能為了什麼而努力不懈？

望向窗外，層層砌起的大樓高聳入雲；升斗小民的話語自然難以上達天聽。高站在頂端，俯視鳥瞰整片島嶼的他們，有如這個盛夏裡毒辣的炙陽，源源不絕地散發出驕傲的氣焰，向人們召示：成功者，莫過於此。

最深的黑暗，往往來自最明亮的光明；奢華氣派的大樓底下，那同樣巨大的影子，也深深埋藏著許多不為外人道的秘密：有赤裸裸的人性與慾望、有另一個世界的血汗、有黑白交織的灰色地帶、有著另外一個無法想像的極端。高樓裡來去匆匆、面無表情的人們，被繁雜的會議公文淹沒煩心，為辦公室的權力明爭暗鬥，生活被一件件的瑣碎事物切割成雜亂的片段，連緩慢的步調都成為了一種奢侈。

總是聽見市井小民看著電視，用萬般不解的語氣說著：「這個人啊，以前不是這樣的，他信誓旦旦地說要改革，要給大家一個新氣象，怎麼當上了這個位置後，就完全不一樣了？」「這幾個人平常不是敵對陣營的嗎？怎麼都搞在一起做這些貪贓枉法的事呢？」

沒有顏色，無關是非。或許他們無法理解，在政治跟利益的世界裡，沒有絕對的黑白界線，也沒有絕對的朋友與敵人；當角色成為既得利益者，他們握有的權力、他們能操控的利益，會改變許多難以想像的事：包括原則、道德，還有當初踏上這條路時，心中所秉持的信念與堅持。

我記起讀「明朝那些事兒」這部小說時，書中角色多如繁星，常遇春、徐達、劉伯溫、朱元璋、藍玉、鄭和，隨口道來一位都是留名史冊的英雄人物，但讓我掩卷仍然低迴不已、敬佩有加的人唯有兩位：「封侯非我意，但願海波平」的戚繼光，以及頂住所有壓力實行一條鞭法的張居正。

他們清廉？他們乾淨？他們正直？不，他們並不如我們所讀的歷史課本所寫那樣完美無缺。相反的，他們結黨營私，他們收賄送禮，他們有很多缺點及作為，是只讀課本的我們所無法得知，但他們所有的作為，都只為了實現心裡一個最大的目標：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民。他們的所作所為或許並不正直，但他們直到飛黃騰達的那一刻，都沒有拋棄心中的正直與良心，依舊保持理想與正義，為「民之所欲，長在我心」做了最好的詮釋。

他們不是孔孟之輩的聖人，他們都是平凡人。正因為如此，他們的所作所為才值得大家尊敬。因為他們站上了高位，卻不受權力與慾望的魅惑，也不受周圍同僚的腐化影響，堅定朝自己認定的目標走去。

理想並非高不可攀，只是人的信念與意志被流動瀰漫的慾望分解侵蝕，再也提煉不出純粹的熱情。極度壓縮的物質步調與重心，人們選擇兢兢業業地面對，卻發現這個無止盡的黑洞將身心淘得一乾二淨。那高懸在自己頂上，看似伸手便能企及的理想，自己的無力卻如夸父追日，儘管步步進逼追尋，卻始終抓不牢看不盡，三吋見方的純淨內心發酵出腐敗的氛圍，眼前的視野被疑問與迷惑吞噬，寸寸狹窄低垂，擴散成一片嗚咽的黑。意慾開始肆無忌憚地奔流蔓延，信念的圍牆再也抵擋不住，猛然崩潰。

原本平整的碧茵，為何皺得狼狽不堪，連看清都顯得困難？

所謂的人性黑暗，不單指違反良心的所作所為，而是當堅持所謂的正義時，要怎麼不放棄不苟同不被迷惑。因為是平凡人，七情六欲與劣根性是人的一部份天性。學習與自己的黑暗面共處，不被拉入極端，維持住心裡那塊三寸方田，叮囑自己莫忘初衷，保持住人性最純真善良的部分。

知識絕非是掠奪的武器，而要內化成貢獻的蠟炬，在人生大道上給予需要的人光明與指引，讓人因為你的付出與努力，找到屬於自己生命的意義。在這個信念容易分崩離析、混沌不清的年代裡，交錯的人脈密如蛛網，但能讓人感受到片刻寧馨與安定心靈的穩定話語，才是這個混亂難解的數列所構成的現代生活中，難以找尋的唯一解答。

在這個混沌未明的社會裡，沒有標準答案提供給你，學著不為規則所拘，不被是非束縛，才是人生裡最難以作答又必須作答的課題。

Money and power are not everything, but you do nothing without them.